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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独属书院的“建筑意”——专访湖南省历史遗产保护智库专家、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副教授罗明

发布日期:2024-07-22 04:24:05作者: 行业信息

  孟夏之末,我们坐在安化梅城镇的文庙泮池边,浓稠的绿意从四周裹过来。大树的枝叶严丝合缝地挡住天光,长势蓬勃的青苔为地砖围出毛绒样的边。泮池,一汪浅绿色的半月形的水潭,倒映着草木之影。几尾橘红的鲤鱼在影中游动,间或发出极轻微的“嚯”的跃水声。

  文庙的大成殿高悬着“中梅书院”牌匾。历史记载的中梅书院原址不在这里,而是在毗邻文庙的安化一中科教楼处。泮池畔散落着一些建筑构件,据说许多便为书院遗存。我们用目光寻找着这些遗迹,感慨着建筑在时间里的兴废。

  唐宋以来,书院逐步成为一种独特的文教建筑类型,至清代达到鼎盛。“作为私学教育学习管理机关,书院善于利用其他的建筑空间。有的书院就是由文庙、或祠堂,甚至是私宅改建而成。”湖南省历史遗产保护智库专家、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副教授罗明指着牌匾,款款说道。在读博时,她就开始关注湖南古代文教建筑,测绘调研了现存于湖南各地的学宫和书院建筑,深入研究了湖南文教建筑发展的轨迹,钩稽出主要特征,出版了相关专著,后来并承担了邺侯书院等多项省市级文物保护建筑的修缮保护设计。

  1932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提出了形容中国建筑内在精神和文化内涵的概念“建筑意”,强调了中国古代建筑不仅仅具备实用功能,还蕴含着深厚的文化意义和美学价值。在罗明看来,湖湘书院建筑无疑是极具“建筑意”的,她常被古人的审美与巧思折服:“湖湘书院建筑的艺术文化价值就其本质而言实际上已远远超出了建筑营造本身,而在于人们能从这种艺术形象中完整地体验到教育和建筑的文化精神。”

  湘江副刊:《千年学府探文明·走读湖湘书院》栏目开设以来,已经走读了40余座湖湘书院了。这些书院中,有些保存着地面建筑,有些已经荡然无存。在湖南现存的书院建筑中,您觉得很值得一看的有哪些?

  罗明:建筑遗产的保护主张原址原物保护,一般不提倡复原新建。2007年,我开始调研湖南的书院建筑,根据当时的调查,有19座书院还有现存建筑。

  这19座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岳麓书院。岳麓书院不论从历史价值、建筑格局、建筑艺术,还是从本身的保存状况来看都特别有价值,是我们湖南书院建筑的名片,肯定是必看的。

  其次,醴陵的渌江书院也是湖湘书院中较为突出的一个案例。它三面环抱西山,一面远眺渌水,其整体布局并非完全对称,而是依山就势,坐西朝东,俯瞰渌江,遥望城垣,周边自然人文环境俱佳。

  渌江书院虽然历经多次改、扩建,但建造者巧妙地借用多种手段和方法,与地块内原有的不同时代、不一样、不同形式的建筑和谐共处,不仅类型丰富,形式多样,而且方便使用。书院南边斋舍已毁,其余建筑基本保持完好,不仅保留有书院建筑群常见的讲堂、礼殿、藏书楼、斋舍;因书院宋明时原为学宫,故还保留了学庙泮池、考棚、佛寺及祠堂等多种不同时期不一样的建筑,尤其湖南省现存书院中保留考棚的不多,渌江书院的双层考棚位于主体建筑的左下端,且依地势而建,独立成院,组成了一曲跨越时空的和谐乐章。

  浏阳的文华书院也值得去看——大成殿大多是单层,但是文华书院的大成殿有两层,为楼阁式,说明当时浏阳的建造技术应该不错,才会敢于用到二层的空间。

  还有宁乡的云山书院。它的规模较大,四进五列的格局非常完整,大大小小的庭院和天井有14个,而且每个庭院的空间尺度还不一样,让人真正感受到“书院”中的“院”。

  湘江副刊:我们大家都知道,作为官式建筑的文庙是有比较严格的形制的,但是书院好像没有这样严格。湖南的书院建筑究竟有没有一般的形制?

  罗明:还是有的。书院功能区的等级不像官学建筑那么严格,但呈现出约定俗成的格局规律。如采取中轴对称,多重院落天井组合,对外封闭,对内开敞的形态。基本格局以讲堂为中心,中轴上一般依次为院门、龙门、讲堂三进标配,同时还根据地形设有藏书楼和祭祀建筑,层层递进,体现了古代文教建筑讲学、藏书、供祀“三大事业”的主体地位。其他次要功能区分列于中轴两侧,以满足居学读书的需要。书院严谨而丰富的建筑组群,正是“礼乐相成”思想的具体表现。总之,官式更重于礼,民间更重于乐,书院则体现两者相成的特点。

  但书院非官式建筑,没有等级之分,只根据其基本功能和功能用房,可分为教学型书院和祭祀型书院两种:教学型书院具有聚徒讲学、藏书、习礼三要素,为具有学校性质的书院,此为大量普遍的类型;祭祀型书院为纪念地方名人而建,为数较少,多在名人活动原址修建,如南岳邺侯书院、汝城濂溪书院等。

  湘江副刊:您在全国范围内都考察了不少书院。放眼全国,湖南的书院建筑有没有自身的特点?

  罗明:湖南的书院建筑受到祠堂建筑、邻近的佛教建筑和官学建筑等“原型”建筑的影响,通过串联、串并列、串并联、重围、护围等手法形成了以严谨规整为特征的规则型布局,同时又通过折转、正变、错落等手法形成了不拘一格的活变型布局,使得原本单调的教学、祭祀、藏书三大主要功能区与其他辅助功能区形成了千变万化的庭院空间组合,体现了中国古代教育教习、崇圣、怡情三位一体的文人兴趣与教学格局。

  无论在建筑的造型还是装饰上,书院建筑都会以文人风格的“雅”为最基本的格调,但湖湘文化的创新精神又使这种“雅”并非完全脱离大众的清高,而注重吸收民间文化甚至近代西洋文化中的某些形式和内容,形成了湖南书院建筑特有的观念形态和建筑模式。

  罗明:书院选址规律的研究,我是通过统计得来的。一个来源是通过现存书院,但是数量不够;另一个是在地方县志里,大多数都会标出书院所在位置。我发现,早期的书院一般在离城市较远的山林之中,可能办学者觉得要有安静的环境才能静心读书。发展到清代后期,书院距城市慢慢的接近。这是因为书院教育慢慢的变成为教育主流,要方便大家求学。

  以湖南清代书院为例,选址经历了一个由山林—城市—城郊的变化过程,最终以山水型书院为多。儒学的教育方法的理念历来就肯定自然山水对人精神健康的影响,书院的“择胜”环境观,究其根本,还是其教育思想,培育人才的需要。

  湘江副刊:古人建造书院的时候是如何运用山水洲等自然环境的?书院中往往还有园林,书院的园林和私家园林相比,有什么特点?

  罗明:以岳麓书院为例:它西枕岳麓山,左右两侧分别为凤凰山和天马山,东面临湘江,遥望橘子洲头。自宋代开始,岳麓书院便在其周围着力经营环境风景。临江的前门牌坊(今牌楼口)作为起点,沿狭长幽深的路径行至自卑亭。据推算,通向书院的大路宽度应在3米左右。

  沿道路继续前行至院门前,则为前亭(后改名为前台),并与北侧黉门池内的吹香亭(初名东亭)、南侧饮马池内的风雩亭(初名西亭)位于同一横轴线上,成为进入院门前的重要的三处景观。书院前导庭院的亲切与中心庭院的庄重、院的壮丽形成对比,空间上的收放自如,“三亭一台”(自卑亭、吹香亭、风雩亭和赫曦台)景观上的详略有致,使得这长约一公里的前导路程不但不让人觉得疲劳,反而能从多角度由远至近地仰视书院及其旁边的环境的全貌,使得这种集山水洲为一体的长景观序幕成为岳麓书院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周边自然环境及庭园空间是书院的第二课堂。类型丰富,布局多样的书院环境,在园林构景和空间处理上,在建筑与自然环境的有机结合上,在开发和利用天然风景资源上,都有与帝王苑囿、私家园林不同的特点。书院园林不那么注重私家园林那种个人的趣味,它更多的是追求教学场地的实用性。没有太多“曲径通幽、豁然开朗”的造景,而是很直白的空间,因为要留出足够的场地给学子读书、休息、交流。

  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中,水有灵性,书院的园林也喜欢用水体。在园林植物的选择上,喜用桃树、李树、银杏,寓意桃李满天下;喜用桂花树,意为摘得桂冠。还有就是用当地常见的树种,比如樟树。

  书院园林是书院实施“藏修息游”教育思想的“实践基地”,达到“借山光以悦人性,假湖水以净心情”的目的。

  湘江副刊:我们刚刚一直在观察中梅书院的建筑构件的花纹。湖湘书院的建筑装饰有什么特点?

  罗明:湖南属于中部地区,求同的心理比较多,加上湖南并不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也就不可能装饰得特别繁复精致。湖湘书院建筑喜用素色木雕、石雕,用彩画的很少。雕刻的图案多半取吉祥的寓意。比如意为高官厚禄的鹿、常见的“马上封侯”等。还喜欢用历史故事的图案来教化人,如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等。

  我们能够正常的看到湖南不少书院中尚存部分红色墙体,是因为湖南很多书院,例如岳麓书院、潕溪书院、渌江书院等,曾经做过文庙,所以有官式建筑特有的红墙——这也是湖南书院的特点。在清代的时候,湖南的文教非常发达,有一个时期公学、私学比较混杂,于是就出现了文庙与书院的空间的共享。湖湘精神是务实、善于变通,这在建筑上也看得出来。

  湘江副刊:作为一名普通的游客,我们走进一间书院,从哪几个方面欣赏书院建筑之美?中国古建筑蕴含着深邃的哲学思想,书院的建筑里面又蕴含着什么样的哲学思想?

  罗明:我们大家可以对书院建筑的选址环境、功能布局、建筑形制、庭院空间及装饰艺术等五个方面做审美。这五个方面就其本质而言,实际上已远远超出了建筑营造本身,而蕴含着更悠远的士文化精神和美学趣味,表达了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

  湘江副刊:您做过不少古代书院的修复项目,能否介绍一下在修复的过程中您的一些体会思考,或者要进一步研究的地方?

  罗明:2004年,我跟随柳肃教授修复岳麓书院,这成为我开始研究书院建筑的实践启蒙,有两处让我记忆犹新:

  一是2002年决定重建崇圣祠和明伦堂,基地选址按照文庙规制位于大成殿之后,但基地为一坡度为20%左右的山地,故将基地顺应山势分为三级台地,增强了场地景观的纵深感,烘托出书院建筑“以高为贵”的礼制文化氛围;且按照儒家礼制,崇圣祠应位于文庙中轴线上,根据地形明伦堂则只能位于崇圣祠北侧厢房,但为保护基地内北侧的千年香枫,明伦堂不得不后退6米后,就不能与对面已有的文昌阁形成对称形庭院。于是,我们在与文昌阁对称的位置设计一道有垂花门的围墙,与明伦堂一起围合成一个专为古树而建的边庭,同时该围墙又与对面的文昌阁形成空间尺度上的对称,形成一个完全对称的中心庭园,既符合书院文庙建筑“以中为尊”的建筑礼制,又丰富了视觉景观层次,可谓一举两得。

  二是重建的屈子祠距山体仅仅不到十米,显得很局促而且唐突。我们通过运用横向的爬山游廊沿山势拾级而上,由此增加了一条由岳麓书院立即进入爱晚亭景区的新游线,又以纵向爬山廊联系建筑二楼与山体;且在建筑与山体之间就保留山体的原有生态植被种类和态势,使得建筑和山体仿佛自然天成,保护了山体的自然轮廓线,同时又丰富了建筑轮廓线,更加衬托出屈子祠西、南两侧颇具匠心的小园林的精致之处。

  通过这次实践,让我深刻感受到书院园林景观不仅在于外在表现的物质景观层面,更在于富有其哲理性、深邃的园林历史背景和文化景观,并在具体的设计条件中从始至终保持着“有若自然”的基调,如何运用文化理念对自然山水加以概括、提炼来建构山岳型风景区中书院园林士文化景观,始终是一个有待深入挖掘研究的问题。